甚至于,他致仕的奏疏中,还在夸赞谭纶秉公执法,请皇帝不要申饬。
张四维既然做到这个地步,又岂会流露出半点怨怼之情?
此时此时,他短暂地忘记了此前自己是什么模样。
在入宫面圣之际,他心里只有皇帝,只有大明朝的江山社稷,他张四维,就是忠臣!
“张卿言重了。”
朱翊钧看着张四维如此公忠体国的模样,一时间都有些惊异。
看来,自己的作为,多少带来了些许改变。
就是不知道,张四维的变化,是洗心革面,还是黑化强三分了。
至少单论张四维此时这态度举止而言,还真就无可挑剔。
朱翊钧心里啧啧称奇,面上则伸手示意张四维起身。
嘱咐张四维不要太过哀恸,虽然父亲不在了,还有妻儿兄弟要抚养,万万要顾惜身体,一大家子人回山西,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云云。
其中有没有别的意思不知道,反正张四维单纯无知没听出来。
他只是一个劲千恩万谢:“多谢陛下关爱,臣的长子还要在京城求学,不随臣回乡。”
“臣已然将妻儿,都托付给了舅父照顾,必无妨碍。”
朱翊钧闻言,更是深深看了张四维一眼。
此举既维系了与王崇古的关系,又能向皇帝展示他的忠贞——外面都流传张四维心怀怨怼,如今张四维却将妻儿仍放在天子脚下,可见心思单纯。
这要换在以前,可还真不像张四维能做出来的事。
朱翊钧按下心中所思,缓缓道:“麒麟儿能志在科举是好事,不过张卿子嗣众多,未必能尽数照料周全。”
“这些一年余,卿编撰朕皇考的实录,兢兢业业,眼见便要功成。”
“朕便以此功,荫张卿一子,为尚宝寺卿。”
张四维毫不犹豫,立马下拜:“谢陛下恩典!”
“陛下待臣如腹心,实令臣惭愧万分!”
“此次我父触犯国法,牵连甚广,我父于阳城县所经营之冶铁所,年产近十万斤,其产出流入鞑靼手亦不知几何。”
“臣请,将这处冶铁所,上交宣大总督府署,由谭总督清点彻查,以免错过敌情!”
这话一出,朱翊钧坐直了身子,下意识往前倾。
这哪里是上交谭纶,这是在贿赂朝廷!
年产近十万斤是什么概念?
国朝办铁,山西定额一百一十四万六千九百一十七斤。
这意味着,张四维单单这个冶铁所,就抵得上山西官产的铁课一成!
不愧是民营的冶铁所,当真是欣欣尚荣。
张四维啊张四维,早这般懂事,又哪来这么多事端呢?
张四维说罢后,便埋着头,等着皇帝的答复。
面上是波澜不惊,心中却是忐忑不安。
方才皇帝那一问,他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杀机!
今日殿中奏对,稍有一步行差踏错,恐怕就是万劫不复。
为了彰显自己绝无怨怼之心,他又是恳切谏言,又是剖析己身。
乃至事先就站在皇帝的视角,审视自己数日,此刻才能说出他张某人“汲汲门户之见,营营乡党之隔”这种违心之话。
为了回应外界传闻,安抚皇帝的杀心,他甚至将妻儿留在京城,放在皇帝眼皮子底下。
甚至皇帝以恩荫为由,再留下一子,他也佯作懵懂,毫不犹豫地迅速答应。
为了向皇帝表达自己的恭顺之意,一座年产十万斤的铁所,他几乎求着送给皇帝。
些许浮财,对他而言九牛一毛,此时,却说不得能救他性命!
他都做到这个地步了。
若是皇帝还一意孤行,无端诛戮,那付出代价必然不会小!
他相信皇帝不会这样做,这也是他近日站在皇帝视角上审视一切,所悟出来的道理——只要撕破脸的代价,大于维系稳定的代价,那就没有秉政者会选后者。
果不其然。
在殿内短暂地沉默后。
小皇帝终于开口:“卿陈请再三,朕已悉忠恳,稍后会下户部与山西道御史,随伱一同回山西,清点冶铁所资财。”
张四维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缓缓放松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维持着最后的冷静,演好最后的戏码:“陛下能允臣为父赎罪,实天恩浩荡,臣铭感五内!”
这下,皇帝没有再说话。
只是摆了摆手,示意结束了今日的谈话。
张四维谢恩辞别,弯着腰正对皇帝,缓缓后退,离开了殿内。
到殿口时,他才直起身,转身离开万寿宫。
直到出了万寿宫数十步,才听到殿内传来一道铜磬的声音,悠远清脆,意味难明。
张四维驻足倾听片刻,并无“留步”之类的转折。
他才终于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今日,他踏出了最艰难的一步,总算是能安然返回三晋了!
这一刻,只感觉宛如新生!
如果说,皇帝的庄是在中枢,那么他张四维的庄,就在宣大!
只要他坐镇宣大,以包络三晋的商会为倚靠,凭借内阁王崇古,兵部石茂华的关系,谭纶这个总督,被撵走或者架空,不过早晚的事!
再一点一点地,像王崇古当初所为一样,将俺答汗化为己用,引为臂助。
乃至豢养死士。
乃至招揽训练女真。
乃至举办文盟诗社,暗中结党……
经商、结社、豢匪、养虎,缺一不可!
届时。
无论是小皇帝落水,他东山再起也好——他不信,皇帝能一辈子躲在西苑。
还是在山西做个无冕之王,以待天时也罢——国朝二百余年,差不多也就数十年国祚了。
张四维便不再生死操于人手!
他也能坐到棋盘上!
张四维回首,深深看了一眼万寿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