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先时与陆景同行数十日。
只觉得杀出了太玄京的陆景先生与之前有了颇多变化。
之前的陆景先生温文尔雅,脸上大多数时候都带着温和笑意,身上自有一种温润如玉的气性。
如今再看,陆景先生腰佩刀剑。
斩草刀、杀西楼俱都是天下名器,往日里这两把刀剑平平无奇,可自从映照帝星荧惑之后,便是这两柄刀剑时常带出一缕缕若有似无的寒气。
姜先时知道,这寒气中就来源于昔日的景国公陆景。
狂风卷动修身塔,二人一路前行。
遇到荒山野岭,陆景往往操弄风雨,直去平川。
遇到人烟之处,陆景却又总会落地,与姜先时一同看一看大伏天下的光景。
大伏天下自然有繁华之处,但朝去西北,离开角神山,度过西川道、华清道、安宁道,到了西北道,光景就已经与繁华无关了。
西北道一片破败,就连官道也被毁坏,行路上的驿站有些已经被重建了,有些却成了废墟。
姜先时偶尔也能感知到一些妖鬼出没,只是那些妖鬼往往也畏惧人烟,隐藏在高山流水中并不曾现身。
“二三年以前,西北道十一位各地主官,包括西北道御使俱都被斩去头颅。
后来朝廷任命安槐知命钟于柏前来西北道任主官,查清杀人者乃是……萤火。”
姜先时娓娓道来。
陆景远望着一片凋敝,还在休养生息的西北道颔首。
他也知萤火二字代表着什么。
重安王率领八万骑虎军,手持一杆天戟连灭周边七座大国、十三座小国,造就了如今疆域辽阔的大伏天下。
而这些被灭去的国祚里,有些人归降大伏成了顺民,有些人出海,有些人去了齐国、西域,极少数人去了大秦,亦有人登天或是去了百鬼地山。
可其中尚且有气血坚韧之辈,便如同黎夏国的伏无道,始终潜伏在大伏疆域,不服大伏崇天帝统领天下。
这些人中有人自称为萤火,想要以羸弱的火光,烧遍大伏天下。
只是在西北道大变之前,这些萤火被朝廷追索,无法聚拢起来,始终都是一片散沙,不成什么气候。
可西北道之事却震惊天下,钟于柏与楚神愁入西北道查清此事之后,却也只是抓到了几只萤火,真正动手的几只大萤火却早已逃之夭夭,不知所踪。
“钟大家来了西北道之后,先是连斩十六只称乱为祸天下的妖孽,又整顿西北道世家、商贾,惩处他们囤货居奇。
最重要的是他颇有识人之明,起用了十余位在西北道政局倾轧中落败被贬的官员,不再一味任用世家子,迅速填补了实职空缺,不过仅仅一年有余,就已经将西北道治理的井井有条。”
姜先时似乎颇为敬佩钟于柏,称赞道:“如今西北道看似破败,但是多地的良田都已经被治理出来,决堤的黄滔河也被钟大家强令世家出资、招募良工良匠以及大批青壮劳力救灾补上。
如今西北道已经趋于正轨,只要不是新来的主官太过昏庸,想来西北道很快就能恢复过来。”
陆景若有所思,他一路走到一处断崖前张目看去。
却见满目所及,俱都是一片黄土。
铺天盖地的苍茫感、壮阔感令人心生战栗。
黄滔河自远处的漫天黄土荒山中望蜿蜒流淌而来,远处西北道屹立在黄滔河河畔。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那里便是甘州城,是西北道的主府。
陆景抬眼看去,即便是甘州城周遭也是一片荒凉景象。
“哪怕是重归正轨,西北道与苏南苏北、河东河中、水川北川这些富饶之地相比,依然太过贫瘠。”
姜先时说到这里,忽然舔了舔嘴唇,有些感慨的说道:“途经甘州府,再过鸣沙山才是远山道。
远山道比起西北道还要更荒凉一些,先生……远山道没有不知几时休的歌舞,没有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没有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
姜先时脸上还带着些不好意思:“太华山上太华城同样如此,倒是要让先生失望了。”
陆景始终握着斩草刀,脸上并不在意。
他正要说话,姜先时却忽然皱起眉头,看向断崖下的风沙。
那风沙涌动间,数十铁骑急奔而来。
壮硕的甘州马上,一位位背负着斩马刀的披甲汉子簇拥着一位身穿朝服、头戴高冠的中年男子朝着断崖而来。
陆景神色不变,姜先时摇了摇头,正想要骂几句这些人不长眼,不怕死。
却忽然又想起眼前这位背对着他的少年,乃是名动天下的陆景。
无论西北道新任的主官是谁,都不应当认不出陆景先生才是。
既然认出了陆景先生,若想要揽一揽捉拿朝廷通缉要犯的功劳,来的不应当是这么几十位的披甲儿郎,起码要来一支军伍才是。
“这些人是来做什么?”姜先时心中暗想。
陆景却好似没有看到他们,皱眉看着远处的一座荒山。
那荒山上,亦有人辛勤劳作。
时值秋日,许多人头上蒙布,弯腰翻土,从其中翻出细碎、稀少的甘暑。
西北道少雨水,除了黄滔河流经之地,其余大多数土地不适合耕种。
身在荒山中的百姓们开垦出田地,也只能够种一种甘薯,种一种苞米。
这两种作物成活率极高,即便是在荒山中种植也能有所收获。
可若想要获得产量,却又要耗费大量的水。
漫天黄土的西北道大山里,靠人力又哪里有足够的水?
于是这些百姓勤恳一年,也只能获得极少的产量,交去了税粮之后也就所剩无几,家中有青壮劳力还可去做工赚些钱粮,没有青壮劳力就只能等死。
只可惜近些年来,朝廷的粮税连年上涨,富庶之地倒也罢了,如西北到这样的贫瘠之地,再交去了税粮,百姓确实过得太艰难了些。
陆景摇了摇头,再看天上烈日高照,热浪滚滚,在漫天的黄土中无一处阴影,周遭甚至一丝风都没有。
这里就像是一座熔炉,火辣辣的太阳撕开了大地的皮。
姜先时还在望着那裹挟着滚滚尘土而来的几十铁甲。
忽然间,他似有所觉抬头望向天空。
不知何时天上飘来了一大片云雾,云雾遮住烈日,周遭也刮起风来。
可却并非是西北的大风,而是一阵怡人的微风,既送来清凉,也不曾卷起风沙。
姜先时反应过来。
此时那几十甲士已经连夜几座黄土山川,来到近前。
陆景转过头来看向他们。
姜先时就看到陆景眉头那一道风雨印记正闪出微弱的光。
“天时权柄。”
姜先时脸上不由露出笑容来。
而那数十位铁甲中有人下马。
“西北道御使黄奇安参见景国公。”
那身穿朝服的带头主官下了马,鞠躬到地向陆景行礼。
姜先时咪了咪眼睛,眼中闪过些兴趣来。
“黄奇安?”
陆景转过头去,平白直述道:“我已不是大伏景国公。”
黄奇安依然行礼,语气里却有些惊讶:“景国公何出此言?”
陆景并不开口解释。
姜先时也笑眯眯地看着黄奇安。
黄奇安直起身来,他三角眼、八字胡,看起来精瘦却又有些精明。
“令不达,在西北道中景国公依然是景国公。
不远处便是甘州府,还请景国公下榻甘州府,品一品甘州祁地酒,尝一尝沙枣、贡羊。”
听到此言,姜先时越发诧异了,他笑问道:“御使大人,你就不怕掉脑袋?”
黄奇安呵呵一笑:“西北道已经不是以前的西北道,钟大家手持松柏、岁寒两把宝剑,自上而下洗净了西北道污秽,无人会告密。”
“而且……甘州府中尚且还有一位客人正在等待国公。”
姜先时询问道:“什么身份?”
黄奇安摇头:“不知身份,但却有一身八境修为,身后插着一杆大旗,旗帜上写着平等二字,手里还有一根金铁禅杖。”
“金铁禅杖,平等大旗?你不知此人是谁?”姜先时不由一笑,点头认同道:“御使大人是真不怕掉脑袋,竟然敢在甘州府中接待平等乡补天大将军这等人物。”
黄奇安正色,道:“国公、姜城主,平等乡作恶不在少数,可并非是什么人间良药。
下官之所以在甘州府中迎他,也不过是因为国公将要来此,也许会对这位补天大将军感兴趣。
况且……”
黄奇安说到这里,脸上不由露出一抹苦笑了:“况且,如今的西北道也确实惹不起这么一尊大佛。”
平等乡补天大将军之前乃是大雷音寺大金刚,替大雷音寺行走天下。
后来,因为这位大雷音寺人间行走行事太过激进,妄图均分天下富庶,使天下平等。
为了这等理念,他借用大雷音寺大金刚身份,聚拢天下豪杰,聚拢难民,硬生生在东山道凿出一座平等乡。
期间,大雷音寺得知大金刚作为,就将其逐出大雷音寺,他叩谢大雷音寺三千次,叩断了几座山川,起身后自封为补天大将军,要以手中禅杖补天。
声势一度传遍天下,后来,朝廷派人清剿。
平等乡不得不退出东山道,远去天山之后,在蛮夷之处落脚,又不知与朝廷达成了什么约定,朝廷这才不曾围剿。
可今时今日……这位补天大将军却居然来了西北道,要见陆景,目的自然不言而喻。
“陆景先生杀出太玄京,朝廷欲要杀他,崇天帝恨陆景不入他掌中。
陆景先生周遭看似危机四伏,可他却也在归自由身。
天下不知多少人觊觎这样一位天纵之才。”
姜先时眼中隐有些担忧。
“平等乡远在天山之后,其中强者无算,补天大将军与均天大天王,俱都是盖世的强者。
陆景先生身在远山道,尚且有危险。
若是去了平等乡,朝廷再想要追索于他,也就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