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整体,眼前的这片小平原仅仅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早在黎明时分,他便收到了居庸关正式告破的消息,不算意外,真正令他感到震惊的是同时传来的另一个消息——与鞑靼大军内外夹击居庸关的五万血毒人,在破关后仍有超过半数的存余,且被人收拢,休眠于居庸关。
这一招不可谓不高明,存余下来的血毒人以居庸关为据点,同破关而入的鞑靼主力大军形成了呼应,进可为援军,退能保后路。
毛伯温等明廷方面为数不多的骨干们,都知道佛会最终会演变成一场天翻地覆的大乱,但不知道这场大乱具体会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呈现。倾尽所能设下的部署和准备,看似充分而全面,却被惊天怪雪和血毒人潮,狠狠打了个措手不及。所幸毛伯温临危不乱、调整及时、应对到位,暂时稳住了势头。否则此时的京师城墙上下,已是一片尸山血海,而针对佛会布下的重重重兵,很可能就乱成一锅粥了,在本就战力不强的基础上再打上一个大大的折扣。
在这样的情况下,鞑靼一方又在居庸关明目张胆地摆下了一步狠招,对明廷一方可谓是雪上加霜,光是心理上便是一种巨大的震慑。
说来可笑,想来可悲,本是明廷用来抵挡鞑靼的堂堂雄关,却成了被抵挡方进退间的大好据点。
俯瞰战场,经过多个时辰的拼杀,相对而言进退有据的明军处在了引导地位,对毫无章法的血毒人形成了分割包围。换做是通常意义上的两军对垒,战局进行到了这一步,被分割包围的一方应该选择突围了。但这不是一场通常意义上的两军对垒,不能以常理度之,结局只能是不死不休、至死方休。
明军的优势也并非像表面上看到的那么明显,明眼人稍加分辨,便能发现,不仅没有优势,还存在着深深的隐患。明军与血毒人之间,就像堤坝与洪水,只消一把小小的榔头,在堤坝上轻轻一敲,堤坝瞬间土崩瓦解,滔天洪水磅礴而出,一泻千里。兴许根本无需借助外力,洪水自行便能冲垮已经处在临界点的堤坝。
毛伯温暗暗发愁:“居庸关上的血毒人被人收拢后进入休眠,说明先前的猜测是对的,血毒人的战力持续时间确实是有限的。可是都过了这么长时间了,别说体能衰竭,连衰退都没有分毫。唉,他们的体能极限到底在哪?”他不知道血毒人的极限,但对自家军队的战力却是门清的,“但愿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否则……”
困境面前,免不了会蹦出不切实际的幻想,纵如毛伯温这般人物,也不能免俗。他多希望那万千血毒人忽然之间就都恢复正常了,又或者是统统体能衰竭倒地毙命。
困境面前,生出不切实际的幻想不算什么,重要的是能及时收住。
毛伯温长长吐了口浊气,稳了稳心神,问道:“子重,鞑子那边情况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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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大人,据前方斥候刚刚所报,鞑子大军距此已不足二十里,一直保持着寻常急行军阵型,不见调整,亦不见分兵。”沉稳的答话声源于毛伯温身侧一位三十出头的男子,中等个头,五官周正,一身正气,正是与江湖豪侠王环交好的曾铣,时任左佥都御使兼京畿西路剿虏副使。
早在年初,毛伯温就点名调用了两位同龄同科同以兵事着称的能臣,曾铣便是其中之一。
毛伯温略作沉思,接着问道:“翟、周、翁三位可就位了?”
曾铣答道:“尚无消息传来,不过按着时辰推算,应该是差不多了。”
毛伯温眉头微皱,再次陷入沉思。
“毛大人。”尖细刺耳的话声中明显带着几分怒气,说话者是一位中年宦官,四十上下,个头偏矮,干净白皙的圆脸上略带怒意,炯炯有神的小眼中寒光微露。最为惹眼的是那一身做工精细、纹饰考究的公侯服,光是这一身行头,充分表明其身份之不凡,在内廷宦官中定是位举足轻重的人物。此人姓高名忠字廷显,御马监监督太监,正儿八经的实权人物,也是本次用兵的监军。他还有个外号,叫“挺闲公公”,不光是因为与其表字谐音,更是因为无论他做什么事情,总是那么的闲庭信步,可见其为人处事有着不俗的境界。恰恰是这样一个人,此刻却怒气外露,与他一贯的示人形象截然不符。
毛伯温应景地笑了笑,客气问道:“公公有何见教?”
高忠冷笑道:“毛大人,你我共事多日,客气话、场面话就免了吧。”
“公公说的是。”毛伯温很清楚高忠为何动气,也能够理解,只叹对方不能够理解自己,那便需要加强沟通,可是说服对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却又不得不这么做,于公于私都应该把话聊透,外部压力已够他受得了,内部再有不谐,又是一次雪上加霜。
就在昨晚,明军移师小平原之初,毛伯温和高忠就回调五万人马拱卫京师一事产生了分歧。
“确保京师安全,当然是重中之重。”高忠双手交叠于腹部,敦厚亲善中透着精明干练,仅凭这份气度便把绝大多数太监甩开了一大截,“但鞑子主力既已在居庸关现身,具体情形现在虽不清楚,破关怕是迟早的事情。所以西路才是主战场,东路部署已无意义,只消严守东路门户,将东路军一分为二,一部拱卫京师,一部增援西路。”高忠属于宦官中的异类,傲慢、阴厉、卑微是他们这类人身上惯有的通病,在他身上却看不到。看不到并不表示没有,但至少能够说明他在这些方面掩饰的很好。
毛伯温道:“撤掉东路军,万一鞑子针对东路还有部署呢?”
高忠一时语塞,兵事一道,他委实算不得行家,胜在脑瓜子灵活,反问道:“毛大人就这么肯定鞑子还有后手?而且一定会是在东路?”
“老朽不能肯定京畿外围至边关一带,鞑子还有没有后手。但是如果有,那就一定是在东路。”
“咱家已经说了,严守东路门户。退一步讲,就算鞑子在东路真的还有后手,没有血毒人相助,要想硬啃,那得看他们有没有那么好的牙口!”
“西路之变,全然出乎我等意料,有此前车之鉴,难保东路不会再闹这么一出意料之外的变故,纵使严守东路门户,怕是未必能守得住。东路门户一旦失守,又撤了东路军,摆在鞑子面前的就是一条坦途了。就算鞑子在东路没有后手,他们攻破居庸关后,紧接着便会南侵,当他们得知我方东路军已撤离,而西路军遭到血毒人牵制,也来个一分为二,一路同血毒人合力,一路绕道东路,直奔京师,还是一样的结果。”毛伯温近前一步,压低嗓门,“怪雪和血毒人一事,陛下自己都未料到,老朽自认为应对还算得当,事后纵使陛下要追究责任,想来处罚也不会太狠。可是把一条坦途拱手送给鞑子,那就另当别论了。公公同老朽,一个监军,一个经略,首罪是无论如何都逃不脱的。”
“那就留一半兵力镇守东路,把剩下的另一半回调京城,西路这边万万不能动!”高忠不是初出茅庐的无知之人,拿话唬是唬不住的,只是有些话不好明着讲。毛伯温自认为高明的最后一句话,实则起了反作用,使高忠心中暗生不悦,但他的话更不高明。
毛伯温没高忠那么好的表面功夫,一脸心累道:“排兵布阵,大有学问,内里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可不是说抽调就能抽调的。抽调失当,将会直接导致整体防线漏洞百出,那与形同虚设有何区别?若想抽调得当,是需要时间的,鞑子可不会给咱们这么多时间!”
高忠面皮微抽,面上有些挂不住了,在他听来,毛伯温的整段话可以用两个字概括——外行。
毛伯温自知言语太直白了,干咳一声,改换切入点:“京师现有守军十五万,又有城防可依托,想必现在已经在谋划针对血毒人的战法,按理来说守住京城是没什么问题的。可是、可是现在谁还能保证鞑子就没有其它攻城的狠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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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忠心头一紧,他不觉得鞑靼在东路还会有后手,认为那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鞑靼的最终目标在京城。怪雪和血毒人的出现,刷新了世人的认知,其所带来的震慑和恐怖,早已在每一位亲睹者的心头烙上了此生都无法磨灭的烙印。高忠作为广大亲睹者中的一员,自然也不能例外。逆天之举,既能做到一次,那就完全有理由相信,还能做到第二次。
“会有第二次么?会是怎样一种可怕呢?”高忠暗暗想着,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说服工作已基本完成,毛伯温心中略定,趁热打铁道:“不管鞑子有没有攻城狠招,只要他们到不了城下,再狠的招都用不上。到那时,虽说外围战事不利,但好歹也是情有可原,处罚是无可避免的,保命总还是成的。”
高忠把注意力放到了前半段话上,眼前一亮,深以为然,赞道:“看来毛大人是胸有成竹了,心中早就有了全盘计划。呵呵呵……倒是咱家拖了毛大人的后腿了。”
毛伯温笑得勉强且意外。
胸有成竹?没有的事,所以勉强。
立功无望,只求保命,高忠居然还这么开心,他的觉悟何时变得这么高了?
高忠决定认同毛伯温的安排,忽而又觉出不对,表情处于笑容和严肃的转换点上时,点着头质疑道:“鞑子到不了城下,再狠的招都用不上,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回调五万人马拱卫京师?不该是集中力量将鞑子堵在外围么?”
此言一出,争论的焦点,由该从哪里调兵,转移到了该不该调兵。
毛伯温本就把握不足,他的想法一直都在随着事态的发展而变化,其中不乏自相矛盾处。从做出移师小平原的决定之前,到移师小平原之后,他的想法就产生了很大的出入。在做出回调五万人马拱卫京师的决定之前,他也曾纠结过,到底要不要回调。最终还是决定回调,因为五万人马回调与否,对鞑靼大军堵在外围的把握大小,影响寥寥,相差仿佛。
谈话进入到了新一轮的争论中。
最终陷入到了无休止的死循环中。
在后续争论中,毛伯温的安排依然多有不足,对话技巧上同样不时出错;而高忠除了不断质疑,从未提出过任何有实质性的建议,这样的质疑,毫无意义。
一直默默聆听的曾铣开口了:“既无万全法,那么相对合理的法子,便是最好的法子。”
争论暂停,空气凝固。
毛伯温一脸疲惫,应对当下局面已然令他焦头烂额,还要想方设法地用一些明显有漏洞的话去说服高忠,实在有些力不从心。
高忠静心回顾整场谈话,发现绕了一大圈,竟全在原地打转。他很矛盾,一方面心有怨气,他埋怨毛伯温手握重兵,却不能把当前危局妥善解决,连带着他一同置于险境;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自己的埋怨没有道理,不应该对毛伯温心存埋怨,相反还有些佩服和感谢,若非毛伯温当机立断,移师小平原,血毒人将会轻易地通过外围布防区,不受任何阻击就到了京师城下,光是这一点,便是死罪。负手踱步,来回不知几趟,倏然驻足,仰面闭目,暗暗叹道:“罢了罢了,就这么着吧……唉——不甘心呐!不甘心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