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几个关键点便清晰地出现在了朱厚熜面前。
鞑靼欲攻占京师,须先打开边关通道,但朱厚熜不认为仅凭鞑靼的实力就能办到,其依仗定在佛门大会。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鞑靼如何利用佛门大会来叩开雄关?
因此,在原基础上加强边关守卫,是他最先想到,同时也是最先否定的想法。适当放松边关守卫,是他随后想到的法子,随即又否定了。雄关难破,鞑靼硬啃,伤亡必重,正是求之不得,哪里还需要许多计谋,反倒简单了。
小主,
连边关都叩不开,觊觎京师纯属妄想;叩开了正好,大套子就等着来钻;连边关都能叩开,佛门大会背后隐藏的阴谋该是何其恐怖,套子还能兜得住么?
阴谋不可怕,可怕的是未知。
朱厚熜本能地萌生了取消佛门大会的念头,佛会不召开,重新回到原点,一切围绕其展开的阴谋阳谋都将不攻自破、烟消云散。
但很快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认为:他是当世至尊,天地万物皆该臣服于他,概莫能外,绝无让他退避的道理。
自负心的驱使下,坚定了兵行险招、将计就计的总方针。
从大方向上讲,他的预判没有错,只是怪雪和血毒人太过逆天了。
事到如今,他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自己落尽了下风,主动权完全被鞑靼掌控了。
静静地看着天街上的人和事,冷漠的目光中透着一抹厌恶,鼻孔中长长呼出一口气,缓缓收回目光,对陈洪淡淡交代了几句,负手而去。
与此同时,一百五十里外的居庸关内,经过半夜休整的鞑靼大军,在恩和森的带领下,携如虹气势,如狼似虎般地奔驰在继续南侵的征途上。
……
承天门的侧门再次开启,看到陈洪重新出现,不肯离去的官员们以为是自己的坚持让朱厚熜妥协了,不禁有些得意。
陈洪的身后还跟着一辆板车,其上盖有一大块厚布,看不到具体所载何物。通过由四名高壮卫士两拉两推及车轮、车轴等运转发出的声响判断,所载之物很重。
官员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神情中看到了不解和好奇——难道板车上所载之物便是陛下对我等的交代?
陈洪这一次没有被围得严严实实,也没有被喷一脸口水,迎着一双双直直望来的眼睛,他恭施一礼,抬手一挥。两名卫士各执厚布一角,一提一掀,顿时射出一大片密集的光芒。
处在光芒覆盖中的官员们本能的闭目侧头,不在光芒覆盖中的官员们或倒吸凉气,或一脸茫然。
钢刀,整整一板车钢刀,足有数百柄之多,整齐地码放在板车上。
晨光地照耀下,每一柄钢刀的刀刃处都发出耀眼的光芒。
官员们共同的心声——这算什么交代?
陈洪扫视全场,清了清嗓,扬声道:“诸位大人,陛下有一问,命咱家代为垂询。”
官员们不太整齐地应道:“恭请公公代天询问!”
“陛下问:‘朕早已明示,自有妥善计较,命尔等速速回去,一切照旧,各司其职,尔等却迟迟不肯离去,是想公然抗旨么?’”
杂乱的否认和辩解,充斥整条天街。
陈洪肃穆沉声道:“陛下说:‘奉旨行事,各司其职,皆乃为官者之本分,尔等既不愿尽自己的本分,那便人手一刀,亲身上前线去抗击鞑虏吧。’”
意外、气愤、纠结、害怕,四种不同的表情,短时间内分别依次呈现在官员们的脸上。
外敌入侵,何等大事,群臣集体求见君王,却连着两次草草打发了事,轻率到出人意料。
大事当前,群臣为公求见君王,却连着两次草草打发了事,尽管没有几个人是真的秉持了一颗公心,绝大多数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他们自己也清楚这一点,但嘴上是无论如何不会承认的,甚至连心里都不会承认,自欺而坚定地认为自己就是一心为公的大忠臣,不该受到君王轻视对待。
众怒难犯,朱厚熜却没少犯,此种说法在他身上是行不通的,至少在绝大多数朝臣心目中他已经形成了敢犯众怒的坚固形象,同时廷杖数十乃至上百名官员的事情他不是没干过,而且还不止一次,基于此,同时让数百名官员上前线便不仅仅是流于口头的吓唬人;细品陈洪所传之话,并非像表面上看到的那么草率敷衍,内里大有深意,想要反驳,猛然发现,竟不知该如何接话,抗旨、渎职两顶帽子在前,亲身抗虏之命在后,前后呼应,分辩前者,则与后者相矛盾,分辩后者,则正好应了前者。
陈洪表面平和,心下则冷笑连连,静待许久,火候差不多了,方才指着一车钢刀,缓缓开口道:“诸位大人,是你们自己排队领呢,还是咱家挨个发呢?”
官员们再也绷不住了,哗啦啦跪倒一大片,纷纷认错请罪。
陈洪淡淡一笑,道:“陛下仁厚,明知诸位大人罪无可恕,却仍愿给诸位大人一个选择的机会。”
部分官员心下暗骂:“仁厚个屁!”暗骂归暗骂,并不妨碍他们作精神一振状,一个个两眼放光,亟盼下文。
“选择一,领上钢刀,抗击鞑虏;选择二,各司其职,恪尽职守。”
大部分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第二个选项,小部分人是真想选择第一个选项,只是他们都清楚,选择的用意不在字面意思。
……
暴雪之后大晴,冬日配白雪,还有碧空和远山,真乃人间胜景。
然而,胜景在前,风光无限,却并不能令人心情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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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因为冰雪化成了水而飞溅四趟,这是雪晴天最煞风景的事情,此时的冰雪尚未有明显融化的痕迹;而是因为永定河小平原上,明军和血毒人正上演着一场闻所未闻的诡异恶战。
所以真实的世界是这样的,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阳光耀眼,白雪刺眼,鲜血扎眼。
小平原上分布着众多侵蚀残丘,其中有一座名叫石景山,汛期时是永定河河防要地,此时则是明军的临时指挥所。
兵部尚书兼剿虏经略、京畿西路剿虏使毛伯温顶着一串令绝大多数人羡慕不已的头衔,像一根标枪似的在山头上足足挺立了五个时辰,面色铁青,牙槽硬鼓,双眸赤红,眉间隐透焦虑与苦思,脑海中交替浮现出两句话——惨绝人寰啊!他们的体能极限到底在哪啊?
站得越高,看得越远,整座炼狱战场尽收眼底、一览无余;看得越清,心口越痛,就像被刀绞一般疼痛,恍惚间毛伯温仿佛听到了自己心在滴血的声音。
花甲之年的他,入仕三十余载,亲历大小数十战,见多了血肉横飞、尸横遍野的场面,早已明白慈不掌兵的道理,不说心如铁石,至少也是杀伐果决。然而这一次给他造成的冲击完全不亚于第一次直面战场的时候,因为这一次所面对的并非真正的敌人,在魔鬼的外表下,不仅仅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更是自己的手足同胞。
自相残杀,从来都是人间惨剧。
明知是自相残杀,却还要不得不举起屠刀,一句“人间惨剧”不足以道尽个中滋味。
人间惨剧已非常人所能承受,然则毛伯温所要承受的远不止这些。
长达五个时辰,横跨黑夜白天,他寸步未曾离开山头。整体战略制定并分派后,具体的指挥与落实不需要他来执行,也不该由他来执行,以及应对瞬息万变的战局做小方向上的战术调整,这是那些干将们该干的事情。他要做的是对整体战略的把控,一旦战局出现远超预料的变化,需要他在第一时间内作出精准的判断和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