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沙弥侍奉老和尚多年,从未见过除酒博士之外的众人,见卫凌羽和刘宪章携有兵刃在身,将信将疑,请众人进了客堂,自去后堂知会老和尚。
那老和尚本来在后堂午睡,小沙弥进房将酒博士的话转述了一遍,说酒博士带了四个生人,一个中年、一个青年,还有两个女客,自己却给那中年挟在腋下。
那老和尚虽然终年参禅念经,早年却是个老江湖,心头一片雪亮,寻思:“我虽然腿脚不便,但凭一双铁拐,出门待客还是可是容易。他给人擒住了夹在腋下,说这番话是提醒我万万不可出去。”他深悔早年做下的一桩错事,自入佛门以来早晚忏悔,目下碰上了这事,心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于是吩咐小沙弥先去客堂奉上茶点,自己则整理了僧衣,拄着双拐前去会客。
众人进到前厅,刘宪章放下酒博士,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嵇氏厉声道:“恶贼,你可还认得我么?”酒博士听她这句话,冷不丁抖个激灵,额头上冷汗涔涔,不敢吱声。
刘宪章更觉得蹊跷,向嵇氏拱手道:“卫夫人,这人究竟是谁?”
嵇氏潸然泪下,道:“他……他……”情绪过分激动,竟然说不出来。
这时,那小沙弥托着茶点入内,请各人入座,向众人敬茶。
刘宪章斜睨了酒博士一眼,心想:“这里毕竟是佛门清净地,倒不好过分逼问他。待眼前的祸避过去了,总要问他个水落石出!”端起茶盏呷了一小口。
他是个粗狂豪迈的武林好汉,素来只好饮酒,不喜品茗,但在这佛门净地,自然无酒可饮。适才在太守府一阵激战,又被大火烤了半晌,早就渴得嗓子冒烟,这会儿也只好借茶水润润嗓子。
众人坐在厅上。酒博士内心有鬼,始终不敢抬头直视。嵇氏心乱如麻,只是不停揩泪。
卫怜钗好言宽慰母亲,满腹疑窦,瞧了瞧卫凌羽,见他神情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心道:“他真的是我哥哥么?”
未几,厅外一阵“当、当、当”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众人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去,只见一个须眉皆白、老态龙钟的和尚进得厅来。他双腿齐膝而断,全凭腋下架着的一对铁拐行动。
酒博士一见那老和尚,暗自叫苦不迭:“老和尚啊老和尚,你真给经念得糊涂了!我话里有话,这你都听不出来么?”
他引卫凌羽等人到此之前就谋划好了一切:太守决计猜不到卫凌羽和他在一起,自然找不到竹林精舍来。只要避过眼下这一场劫难,自己或可另想办法脱身。至于老和尚,只要不出来与众人会面,自当安然无恙。
只是千算万算,不意还算漏了这一着,也不知老和尚是没听懂他的话,还是不听劝阻,偏偏出来会客。
那老和尚肘下夹紧了双拐,合十向众人一揖,道:“阿弥陀佛。贵客登门,老衲有失迎迓,望乞恕罪。”
刘宪章听他说话中气充沛,掷地有声,显然内功匪浅,见他身患残疾,但凭借双拐行路与常人别无二致,如此身残志坚,更是肃然起敬,起身回了一礼,道:“大师说哪里话?我等冒昧登门,搅扰大师清修,已是大大的不该,不敢劳动大师大驾。鄙人姓刘,草字上宪下章,不敢请教大师高姓大名。”
那老和尚道:“老衲佛门释子,不讲俗家姓名。先师曾为老衲赐号明惠。”看向另外几人,一见卫凌羽,脸上露出一抹讶然,再看嵇氏,更加惊骇。
卫凌羽见他神色有异,心下颇觉奇怪,却见母亲见到明惠和尚,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
他看看母亲,又看看酒博士和明惠和尚,愈益觉得这两人身上透着古怪,往嵇氏边上凑了凑,低声道:“娘,您认得他们?”
嵇氏咬牙切齿地道:“他们便是化成了灰,娘也不会忘!”
卫凌羽听她声音中充满了无限阴森恨毒之意,心头震惊,暗想:“这酒博士跟明惠大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似乎这两人跟自己也有着莫大的干系。
明惠望着嵇氏好一会儿功夫。刘宪章腹诽起来:“好个无礼的贼秃,盯着人家妇人看什么?老子倒是看走眼了,还当他是个有德行的高僧!”
明惠突然闭上双眼,合十唱声佛号:“阿弥陀佛。”又睁开眼来看向卫凌羽,道:“卫夫人,这位便是令郎么?果然是少年英雄,气度非凡,颇具乃父风姿。”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道:“卫夫人,恭喜你们母子相认。你携了令郎前来,可是为报杀夫之仇么?”
厅上众人异口同声地“啊”了一声。
卫凌羽腾地站起,道:“你……你说什么?”
卫怜钗一脸惊愕,扭头看向嵇氏:“娘,他说什么?那么爹爹……”
刘宪章更觉得不可思议,嵇氏是江夏太守卫耀宗正妻,卫耀宗现如今正活得好好的,不久前还在家中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他和卫凌羽自投罗网,怎么这老和尚说什么“杀夫之仇”?遮莫老和尚是想说“杀父之仇”,只因口音有误,“夫”、“父”不分么?
明惠和尚见卫凌羽这副神情,道:“卫夫人,你还没告诉令郎么?”
嵇氏满脸悲容,道:“羽儿,钗儿,你们听仔细了,这两人是你们的杀父仇人!”情绪激动,话音甫歇,一口血喷出来,身子栽倒。
卫凌羽和卫怜钗立即抢上将她抱住。嵇氏先前吞服毒药,虽经卫凌羽催吐排除,但毕竟还有些许余毒残留体内,元气未复,这时情绪激荡了心肠,这才喷出血来。
卫怜钗哭道:“娘,你说什么?爹明明活得好好的!”
卫凌羽亲自到过父亲的埋骨之地,知道母亲所言不虚,这时心头混乱起来:“这两人是我的杀父仇人么?娘是太守夫人,那么那太守是谁?”忽然心底生出一股戾气,仰天发出一声长啸,震得厅上的桌椅跳将起来。
明惠见他一啸之间竟有如此威力,内功造诣简直世所罕见,已臻化境,情知今日这一道难关无论如何是度不过了,点着双拐上前,道:“阿弥陀佛。卫公子,老衲确是你的杀父仇人,你这便动手报仇罢。”说着合上了双眼,静待他索命。
卫凌羽收摄心神,将嵇氏揽在怀里,道:“娘,娘,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爹究竟是怎么死的?盼你告知孩儿!”嵇氏脸色煞白,气息萎靡,怔怔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明惠睁开眼来,道:“卫公子,令慈身子虚弱,教她歇会儿。还是老衲来说罢。你可知令尊是何许人也?”卫凌羽茫然摇头。
明惠道:“令尊姓卫名耀宗,祖籍青州。多年前燕人犯我国土,令尊投身行伍,累功升迁,一直做到了征虏将军。彼时令尊带兵御敌,多次大破燕军,燕人老远见着令尊旗号,无不望风而逃。令尊可保了北方十来年的太平。前五兵尚书嵇雄赏识令尊,将千金下嫁令尊,那便是令慈了。嵇雄便是你外公。”
刘宪章听来一惊,心想:“怪哉!卫耀宗岳父是前任五兵尚书,这虽不是什么秘辛,但也绝不该是民众能知的。嘶,老和尚从哪里探听来的?真他妈的蹊跷!”
却听明惠继续往下说去:“十七年前,先皇殡天,因其在世时未立储君——总之,你外公政斗失利,被革职离京。令尊也因此受到牵连,左迁江夏,任西陵县令。”说到这里,一指酒博士,续道:“那会儿我和这位张檀越在水面上做些没本钱的买卖。”
酒博士自打进到竹林精舍以后,一直魂不守舍,这时听明慧说起那些陈年旧事,后心早被汗打湿,颤巍巍地道:“老三,你……你怎么……”
明惠道:“二哥,卫夫人就在这里,她当年亲眼所见的事,瞒得了别人,瞒得住她么?”
酒博士给他问了个哑口无言,颓然靠着椅背,喃喃地道:“罢了,罢了。”
有道是:当局者迷、傍观见审,卫氏兄妹这时俱关心当年之事的本末,未留意他话里的深意。只刘宪章一人是局外人,心明如镜:“老和尚叫这人‘二哥’,看来还有个‘大哥’了。啧啧,原来如此!”
明惠又喧了一声佛号,继续道:“那年卫将军被贬,途中雇了我们的船。那是乾符元年的五月十六日,我们将船驶进了襄水,捱到了三更天,大家伙儿一起闯进舱里,先杀了两个婢子。令尊……”
卫凌羽厉声打断了他的话音:“大家伙儿?你们人很多么?”
明惠点了点头,道:“是。我们一行总共六人。令尊多年戎马,夜里警觉成习,我们刚杀了两个婢子,他便惊醒了过来,拔剑应战。当时我们六人战他不下,我心里着急,起了坏心思,于是在侧翼偷袭,朝他腿肚子上砍了一剑。令尊也当真应变机敏,在地上滚了一滚,突然一剑,给我双腿削断了。”
刘宪章在旁“哦”了一声,才知道原来他这双腿是这么没的。
明惠道:“我那时疼得厉害,令尊又很及时地补了一剑,刺穿了我的胸膛,我当场昏死了过去。”说着解开僧袍,露出左胸一道约摸两寸来长的疮疤,续道:“后来的事就是听各位兄弟说的了:众兄弟又与令尊激斗了一会儿,大哥觑见了令尊一个破绽,斩断了他一条臂膀。不意令尊断臂后居然神勇不减。大哥着了急,掏出一个石灰包丢出。令尊只当是暗器,一剑劈开。咱们做没本钱买卖的,吃刀头上的这口饭,玩些鬼蜮伎俩是家常便饭了。令尊不防这些江湖花招,被石灰灼伤了双眼,老四和老五乘机绕到背后,捅穿了令尊的身子。”
卫凌羽听得睚眦欲裂,怒火交迸,正想跳起来一掌劈碎明惠的天灵盖,为父报仇,只听嵇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他忙抱紧了嵇氏的身子,叫道:“娘,娘!”
嵇氏声泪俱下,哭声中充满了悲凉愤懑,道:“宗郎,宗郞!”原来她听明惠说起陈年旧事,眼前似乎又看到了丈夫当年惨死的那一幕,伤心过度,晕了过去。
明惠脸上似有懊悔之色,道:“阿弥陀佛。卫公子,你那时还只是个未断乳的襁褓,被打斗声惊醒,放声啼哭。二哥听得心烦了,要杀你,令慈慌乱中将你抛进了江中。也许是你命不该绝,也许是佛祖看不下我们这帮恶人作恶,你被抛进江中后并不溺水。对了,你当时脖子上挂着一块金锁。”卫凌羽怔了一怔。
卫怜钗默默无声地从怀中取出了一枚金锁、一封信笺,金锁正是卫凌羽的那枚。她轻轻地叫了声:“哥。”将金锁和信笺递来。卫凌羽茫然接过。
明惠道:“阿弥陀佛。正是这枚金锁。大哥觊觎令慈容貌,不肯杀她,便教老五跟老六两个潜到江里去杀你。结果江中突然钻出了一条老蛟——听说那老蛟至今还在襄水作祟,唉!那老蛟啖食了老五、老六两个,又要吃你。江边却又飞来一只青狼,跟那老蛟厮杀。大哥等人乘机跳水逃走,船给老蛟打翻了,我被水一直冲带到了西陵县。我天生心脏偏斜了几分,因此令尊那一剑没能将我刺死,被岸边乡民在河滩上发现,救活了我。后来我就在西陵县安定了下来,过了小半年,在街上碰到了二哥,他跟我说大哥在令尊的遗物中找到了吏部的任命文书,冒名顶替做了县官。大哥为人圆滑,最善逢迎,上下打点,这么多年下来,竟尔做到了江夏郡的太守。”
明惠话到此处,卫怜钗只觉得仿佛晴天降下一道霹雳,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一黑,几乎晕去。她万想不到自己十六年来认贼作父,竟浑然不知。
卫凌羽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那天夜里他只跟那狗官打了一个照面,对方就兴师动众地通缉他,原来对方是通过他的相貌,猜到了他的身世来历,杀他是为了斩草除根。
刘宪章在旁听着,表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翻起了惊天骇浪:“怪道卫耀宗一代名将,人中豪杰,左迁江夏后却性情大变,成了彻头彻尾的脏官。癸丑年燕人犯我故都,他虽也领兵勤王,却庸庸碌碌,没打什么漂亮仗,原来是个冒牌货,本人早给人暗害了!”
卫凌羽恨不得将明惠、酒博士碎尸万段,但想欲报大仇,须得将仇人杀个干净,好一并祭奠父亲的在天之灵。
六贼早在当年死了两个,已知的三人有两个就在跟前,还有一个是本郡太守,还有一人身份尚不清楚,便强忍心头恨意,道:“那么你们当中的老四是谁?”
明惠合十道:“阿弥陀佛。他也已不在人世了。”
卫凌羽“啊”了一声,正要再问,明惠却先他开口,对酒博士道:“二哥,这事你最清楚不过,还是请你来说与卫公子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