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新鲜啊……对我这么一个让人瞧不上的贱货,还值得旁人费心,甚至不惜年复一年的扮作知心人接近我,利用我,梁晟,你好狠的心!”
看到纪晓棽又哭又笑,满是发现自己被欺骗的癫狂,他口中“梁晟”的身份便不言而喻——此人应当就是曹平的教书先生,《桃林客》这个笔名的拥有者。
笑完了,纪晓棽复又抓住了我的衣角,似是在卑微地恳求一个答案,又好像只是自问自答:“我错了吗?我……我活该如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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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这样的,”我轻轻把他的额头压入怀中,笃定地再次重复:“不是这样的。就算你有错,也绝不应该受到这样的惩罚。”
我理解红娥和冰茶儿对纪晓棽的厌恶。在这个时代,“师徒”这两个字的重量与后世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只是一句口号。尤其在梨园这种行当,大家都是漂泊无依的苦命人,能被毕罗衣这样红极一时的角儿收徒是改变一生的事,可以说恩同再造,按理说以命相报也不为过,可纪晓棽却“出卖”了毕罗衣。在红娥等人的角度看,他的“出卖”直接导致了毕罗衣的死亡,是欺师灭祖的行为。可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按理说”?
纪晓棽不是义士,也不是身负保密任务的暗探,他只是一介升斗小民。他的确胸无大志,甚至可以说是虚荣懦弱,但虚荣懦弱不是罪,他原本就无需承担不属于自己的责任。我并非看低红娥和冰茶儿的决心,但刀子没戳进眼睛里,竹篾没插进指甲缝之前,嘴上的壮志来的实在轻松。更何况,即便旁人能够扛下酷刑,也不意味着他有资格强求纪晓棽,这一点上,连毕罗衣本人也没有资格为此报复。
“真的吗?”纪晓棽在我怀里哽咽,像一只痛极了的小兽:“如果我没错,为什么他们都来恨我呢?”
我的声音微微停顿:“这个问题很复杂,恨意是可以被引导的,但我可以很确定的告诉你,你所做的事没有任何一件需要得到这样的惩罚。渴望能够更上一层楼,享受更好的物质待遇从来都不是错误,更说不上是罪过。若非要说你有错,那么你错就错在当初做下决定的时候还太年轻,年轻到根本想不到走上这条路真正的代价是什么。”
我缓缓抚摸着他的头发,听见他的哽咽声渐渐停止,情绪也渐渐平复,便知道他已经将我的话听了进去,心中只余无尽叹息。
楚赦之曾把自己和纪晓棽的对话悉数告知于我,寥寥数语,我便大概了解了纪晓棽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正因幼时过怕了苦日子,所以才对荣华富贵有了更多的执念,一朝得到走捷径的机会,便再也禁不住诱惑,将自己拱手送上。他与毕罗衣的龃龉由此开始,后面的一切苦果也在此隐隐埋下伏笔。
纪晓棽并非是非不分,即便年少时没有看清,在毕罗衣“死后”的这些年里也已经明白了自己当初交出去的到底是什么。这些年,他一直清醒地沉沦在祥云班班主和那群嫖客给他编织的黄金梦中,直到“桃林客”梁晟的出现,唤醒了他心中对真情的渴望,以及一直压抑着的、对毕罗衣无比复杂的情感。他真的对“桃林客”接近自己的原因一无所觉吗?恐怕未必。但他一直在控制自己不去怀疑,以至于事情败露后,他的绝望比真正一无所知的人更深——那仿佛是一种冥冥中注定的报应,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而所有人,都只是别人手中的棋子,被命运裹挟的可怜人。
“所以,不要放弃,至少不能在真正害你的、把你们当棋子的人伏诛之前放弃。”我从简悟松的手中接过一碗新的麻沸散:“纪晓棽,你还不到三十岁,也从未做过杀人放火这样不可饶恕的罪行,只因为曾经走错的一步就要赔上一生,你甘心吗?”
纪晓棽感受到了药碗上散发的热气,他意识到了这是什么,死死咬着牙关,控制住了因疼痛而发抖的手指,稳稳地抓住了那只碗:“你……是谁?”
我笑了:“我就是那个被你一眼瞧出根本不懂曲谱转折,只会照着别人写的戏折生搬硬套的人。”
“…….原来是你啊,”纪晓棽轻轻说:“怪不得,我喜欢你的词,我给了那个人我的信物,就是想让他带你过来。可惜这辈子,我大概是看不到你长什么样子了。”
“但你和他说过,戏谱第一次排出来的时候,要唱给我听。”我扶住他端着药碗的手:“在这世上,谁人没犯过错?但凡不是罪大恶极之人,没有人可以剥夺他人改过的机会。纪晓棽,你要活下去,活下去才有机会堂堂正正地站在所有憎恨你,轻蔑你,把你当玩意儿的人面前,让他们知道,他们看错了你。”
纪晓棽嘴唇轻颤,似乎想说什么,又憋了回去。他不再犹豫,将碗里所有麻沸散一饮而尽。
见这次一滴药都没有浪费,我方才松了口气,吩咐简如松准备其他用具:“麻沸散发作还有一会儿,一会儿肯定还是会有一点疼,但不至于熬不住,睡一觉吧,剩下的交给我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