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这样的房屋形式,其历史可追溯到广州近郊出土的汉墓明器,显然是汉文化融入岭南的产物。
江闻率先推开后门,发现面前这座院子是单层结构,厅堂居于中心,两侧为房,天井两旁分别是厨房和杂物房。
但推开柴扉看去,里面存放的东西已经空空如也,灶台中的炭灰都带着一股湿气,只剩锅碗瓢盆这些厨具因仓促离开而遗留在此,但也都蒙上了一层灰尘。
隐隐臭味缭绕在章丘岗村上空,以至于原本皎洁的月色也开始蒙蒙亮着,像是隔着一层薄纱,怎么也看不真切,村道尽头明明没有雾,却总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游荡徘徊。
江闻决定从后门进入,袁紫衣就跟在后面迂回绕去,三人便前后照应着进入了空无一人的厅堂之中,除了油灯的摇影一无所见,可隔门已经能望见黑漆棺材的一角,脚底滴滴答答的水声仍彻夜不绝地缓慢响起,滴落在坚硬杂乱的地面上。
“尸体放久了会有毒性,我上去看看就好,你们别靠太近。”
江闻先交代了一句,就用手虚掩住口鼻,缓缓看向黑漆棺材中那具死不瞑目、鼓突着眼球的尸体。
它似乎蕴藉着极大的怨怒,以至于双眼浮怒,用惨白的瞳仁死盯着梁顶的位置,持续地、僵硬地保持吐出死前最后一口气的模样。
“严姑娘,这些村民是什么时候被打捞上来的?”
江闻凝神看去,忽然问道。
严咏春警惕地望着尸体,小声说道:“大概是五天前。先前一直打捞不到,直至五天前才陆续漂流上岸,可惜身体所有损毁,像是被什么水族啃咬过一般……”
泡到发白的尸体已经开始肿胀,撑破了裸露在外的皮肤,江闻的确发现死尸身上伤痕累累,乃至有几道伤口深刻见骨蜿蜒在手臂胸腹,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了爪牙狰狞的水中蛟龙,潜伏于幽暗海底,饥肠辘辘地吞咬着他们的血肉。
外部的恐惧内化于心,就会变成幽暗之间瞑寐不可得的鬼物。
要知道,古人并非迷信到充满愚见、心生鬼狐,至少宋代的王明清就在《投辖录》中表达的很清楚:“迅雷,倏电,剧雨,飚风,波涛喷激,龙蛟蜕见,亦可谓之怪矣!以其有目所觌,习而为常,故弗之异。鬼神之情状,若石言于晋,神降于野,齐桓之疾,彭生之厉,存之书传,以为不然,可乎?”
寻常之事不曾见谓之怪,寻常之理难以意度谓之鬼神,当他们见到知识体系彻底无法解释的事情,才会产生敬而远之的畏惧之心,然后恭恭敬敬地录与纸上。
宋儒王明清从自然现象与历史叙述两个维度去追根鬼怪之事的不可否认性,同时代的朱熹则是在与学生问答的中去寻绎鬼神之观念与鬼事之真伪,避免人们陷入无底猜忌的怪圈。
不过有意思的是,一方面朱熹不断劝服学生说“鬼神事自是第二着,那个无形影,是难理会底”,另一方面,当学生讲述鬼怪奇异之事,并表示此类故事“册子说,并人传说,皆不可信,须是亲见”,朱熹反诘道:“只是公不曾见。”
按江闻猜想,朱熹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定还惦念着,武夷山上的那些怪事和仙人吧。
“你们看,他的上下臂间骨肉支离,摇摇欲坠,只剩几丝皮肉相连,应该是被水中风浪扯断的,出海那天的海底一定有很猛烈的暗流出现。”
尸体是死者最后的话语,如果坐视不理这些线索,反而会把近在眼前的真相浪费。江闻俯身在棺材边上,仔仔细细地检查着尸体的痕迹,兀自无视了狰狞可怖的表皮,慢慢确定了一些事情。
“这具死尸是死于溺水没错,至少跑开谋杀的嫌疑,他的直接死因是溺水,与海上其他祸事相比,没有不寻常之处。”
对于死者的祛魅,本身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首先,尸体的死因是溺水和风浪,身上的伤口虽然骇人,但仍旧可以看出是锋利礁石刮刺导致,附着在上面的贝类外壳锋利如刀,自然可以做到这种程度的切割。
其次,尸体在水中浸泡的时间,似乎没有严咏春所说那么长。覆舟惨事按说发生在十天前,打捞起来的时间也有五天,但这具尸体完全不像是经历过这么长的时间,反而新鲜的有些奇怪,想来也是因此才被认为是怨气深重、僵而不腐的恐怖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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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总而言之,江闻并不认为这样的一具普通尸体,就拥有把全村人吓得鸡犬不宁的能力,更不至于让严咏春打一进屋起就全身紧张,咏春拳势一刻都没有放松过。
“严姑娘你老实告诉我,你在这里是不是还见过别的怪事?”
严咏春和袁紫衣两人,本来站在正对大门棺材的左侧,仅一步落后于江闻的位置。此时仔细验尸的江闻忽然转头,往两人的方向看去,袁紫衣吓了一跳,以为背后有东西出现,受到惊吓般地也往自己身后看去。
“江掌门果然慧眼如炬,事情就如你所说……”
严咏春微微叹了一口,表情却像是卸下了某种看不见的负担,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几日前的见闻。
“三天前的子时,我在村里撞见了守尸鬼。当时我正开门要出去,只觉得门外一片漆黑,既看不见道路也找不到灯火。但顷刻间,门缝见忽然闪过形如活人的面目,游移不定地盯着我。”
严咏春伸手指向了正门,解释自己不愿从门口进出的原因,“那鬼物就如棉堆一样臃肿庞大,顶部几乎溢出了院墙。它的腹部凸起就像是葫芦,隐隐约约有着人脸的轮廓。我挥掌击出却只如击中空气,它也随之蠕蠕动起,忽然就消失在了隔壁巷中,再也找不到身影。”
严咏春说到这些的时候,身体有些不自然地颤抖,已经对于自己的信念产生了怀疑,更对自己一直期盼的创造出拳法、解救弱小于危难的想法感到困惑。
其他人或许不了解,但江闻很清楚这种感觉,这种即便武艺通天、剑法如神,面对着夷怪、希只也只能靠着胸中的一腔孤勇向前,孑然独行的如履薄冰。
“严姑娘,武功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武功是你自己的道路,如果你不走,就没人能帮你走下去了。”
江闻看着严咏春有些憔悴的脸,眼神中满是坚定与鼓励。
难怪他一直觉得严咏春的神态有点古怪。严咏春足够颖悟、也足够坚定,因此她已经提前触碰到了一丝武学的边界,这不能说是一件好事,却也说不上坏事,她所欠缺的只是不顾一切挥招的意气。